2007年10月16日 星期二

紅願望_一位醫生與兩位同志之間感人故事

「紅願望」這一篇文章是朋友轉寄又再轉寄給我文章,至於是誰寄給我,說真的那一次檔案遺失後,我已經忘記是誰寄給我,所以先聲名一下,如果此篇文章「原作者」看到果所發表這一篇文章,請來信告知我,我一定補正其作者名字。
這一篇文章我每讀一次我心裡就感動一次,我覺正如文章那一位作者之醫生所說,.........我轉過頭來看著侯醫師, 這位平日讓我十分敬重的醫界前輩, 怎麼現在倒覺得他像是一隻虛偽的黃鼠狼।「他是我的病人, 請尊重我自己的 order. 」我將那張簡陋的喜帖塞進襯衫的口袋裡, 然後起身將椅子推回原位: 「我先下班了! 你們慢聊. 」兩位醫師僵在原處, 張口結舌地看著我離去, 他們的表情, 現在想起來仍十分可笑.......這不正是台灣現實寫照,而那一位醫生與那兩位同志朋友態度正是台灣目前所欠缺,你說是嗎?
紅願望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 是在醫院南棟大樓的電梯裡. 鍛鍊過的肌肉沿著他身上的汗衫透露出清楚的線條, 頭髮散亂地貼著前額, 右手還提著一袋荔枝.我只當他是一般探病的家屬, 看了他一下, 便抬頭注視著電梯樓層的顯示數字,不多時, 竟聞到背後一股煙味.原來是他在電梯裡抽煙, 我相當不客氣地告訴他: 「先生! 這裡是醫院, 不要在這邊抽煙. 」說完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靜靜地聽我把話說完, 沒有什麼表情, 只是將右腳舉起, 順手把煙頭捻熄在腳上的拖鞋底板.幸好電梯很快便升到了九樓, 當電梯的門一打開, 我快步地走出去, 因為實在受不了電梯裡面的那股煙味.沒想到, 他也跟了出來, 深夜一點的病房走廊空曠地可以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我以為他想出言辱罵我, 便更加快腳步向護士站走去.到了護士站, 一回頭, 發現他並沒有跟來, 而是轉彎進了 S903 的病房.值班的護士看見我疑神疑鬼的模樣, 笑著問我: 「怎麼? 看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嗎? 」我搖搖頭, 突然想起自己是被護士站以急照會為理由呼叫來的, 便問護士: 「哪一床要急照會? 」「喔! 你是胃腸外科的羅醫師啊? 你們科內的 CR 正在 S903 裡看照會, 第一床的病人剛剛突然肚子痛, 血壓降到 90/50, 懷疑有胃出血的可能. 」護士拿出那一床的病歷給我看.S903-1, 郭書泓, 男, 21歲, 直腸癌.我翻開厚厚的一疊病歷來看, 這個病人是從我們科裡轉到腫瘤外科的末期病患,對於一個癌症末期的病患而言, 轉移至其他器官是時常發生的事, 胃出血可能是其中一項嚴重的警訊.拿著那一疊病歷, 我走進 S903 病房, 看見科內的 CR 正滿頭大汗地為病人做觸診, 腫外的值班醫師也在一旁忙著支使實習醫師為病人注射.我看見先前跟我搭乘同一部電梯的那個男人, 他站在病床旁邊, 握著病人瘦弱的手掌, 嘴裡還頻頻對他輕聲說著: 「別怕! 我在你身邊, 醫生也都來幫你了, 別怕!」他見到我的出現, 只是面無表情地向我點了個頭, 握著病人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應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一床病人的症狀只是便秘加上脫水而已, 並不是真的胃出血, 我囑咐腫外的值班醫師幫他通便, 順便點滴注射 500c.c.的生理食鹽水補充水份和電解質.那個男人知道病人的狀況穩定之後, 臉上總算出現了一絲歡愉的表情, 他開口對我說: 「醫生! 謝謝你! 」我也禮貌性地向他點了一個頭, 離開病房前,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轉頭告訴他:「便秘的病人不能吃荔枝, 症狀會加重. 」他怔了一會兒, 然後彎下身去蹲在病床邊對病人說: 「醫生說你不能吃荔枝, 那我們先把荔枝送給醫生和護士吃, 他們都很努力地照顧你, 等你病好了, 我再買更多更好吃的荔枝給你吃喔! 」我裝作沒聽見他的話, 大搖大擺地走出病房, 回到護士站寫臨時醫囑, 同時還開玩笑地對護士說: 「等一下你們有荔枝可以吃了, 那一床病人的哥哥說要送荔枝給你們吃喔! 」「他的哥哥? 喔! 你說那一個老是穿著拖鞋、汗衫在旁邊陪他的男人啊? 那是他的男朋友啦! 他們是同性戀! 」值班護士正在準備注射用的藥劑, 頭也不抬地告訴我..這次輪到我怔了一會兒. 「他們是同性戀? 妳怎麼會知道的? 」我走到她的身邊好奇地問著, 隨手又拿起剛剛那本病歷, 想查看看他有沒有 HIV(+) 的記錄.「他跟我們說的啊! 因為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得了 AIDS , 還緊張地要命. 」護士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口氣.「哦? 那麼 HIV test 的結果呢? 」我心裡正為剛才戴了兩副手套為他做指診而感到慶幸.「negative 啦! 他的老公也是 negative . 」護士將針筒裡的空氣擠掉, 一束黃色的液體從針頭射出.我聽了就將病歷表放回桌上, 對護士說: 「這年頭的同性戀越來越大膽了, 居然敢光明正大地告訴別人他們是同性戀. 」護士呵呵地笑了幾聲, 沒再說些什麼, 我也將金筆插回上衣的口袋, 然後跟她說: 「那麼這個急照會我看完了, 沒事的話, 我就走囉! 」走出護士站, 兩個 CR 從 S903 病房走出來, 一看見我, 又畢恭畢竟地向我打招呼, 我揮揮手, 便搭了電梯離開醫院.第二天, 當我結束了門診的看診工作, 正要脫去醫師服離開診療室, 卻看見腫外的 CR 和前一晚見到的那個男人一起出現在我的門前.「羅醫師! S903-1 想轉到你們科內的病房, 你收不收? 」腫外的 CR 客氣地詢問著我的意見.我想起那個病人是之前從我們科內轉出去的癌症末期病人, 就直接了當地告訴他: 「他以前是我們科裡轉給你們的嘛! 都已經末期了, 還轉回來幹嘛? 」一旁的男人還是那個模樣, 這時接著開口對我說: 「羅醫師! 求求你讓郭書泓轉回胃腸外科的病房吧! 他在腫瘤外科病房隨處可見的都是癌症末期的病人, 對他的心理有不良的影響. 」不待我開口, 腫外的 CR 又幫他說情: 「他的意思是說, 為了讓病人的心理能夠更有希望一點, 所以想轉到胃腸外科病房, 畢竟癌症末期的病人最需要的是心理上的安慰嘛! 」我斜著眼看著腫外的 CR 問: 「你們科內負責的 VS 是哪一位? 他也這麼說嗎?」腫外 CR 指著病歷表上的簽名給我看: 「是洪以剛醫師, 他說如果胃腸外科願意收這個病人自然是再好也不過了. 」我冷冷地笑了笑, 心裡很清楚, 大家都不希望病人死在自己科內的病房, 所以急著將末期的病人像個皮球似地踢來踢去.那個穿著汗衫的男人這時又開口了: 「我求你, 羅醫師! 我知道書泓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既然這是他的願望, 就請你答應讓他轉到胃腸外科病房吧! 就算以後真的怎麼樣了, 我們也不會怪你的. 」看著他微紅的雙眼裡盡是疲憊與祈求, 又不好意思得罪腫外的洪醫師, 只好很勉強地答應了他.「謝謝你! 羅醫師! 謝謝你! 」一聽見我答應了他的請求, 那個男人滿是鬍渣的臉上也浮現了些許的笑容, 一旁的腫外 CR 則是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將手中的病歷表交給我.「你先回病房處理轉床的手續. 」我正眼也不看那個 CR , 指示他離開診療室,然後示意那個男人坐下來.那個男人點點頭, 又轉身向離去的腫外 CR 鞠了一個躬, 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你是郭書泓的家人? 」我明知故問, 右手還不停轉動著那枝金筆.顯然他已經相當老練, 知道如何避重就輕地回答這個問題, 他說: 「我是他的朋友. 」我仍是打破沙鍋問到底: 「那怎麼沒看到他的家人來探望他? 」他有些遲疑, 稍微思考了一下子才告訴我: 「他家裡只剩下一個中風的父親, 所以不方便來看他. 」「那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我繼續轉動著手上的筆.「他只知道自己得了直腸癌, 但是....他不知道已經是末期了. 」他低下頭來看著我手指的動作.我抬起頭來看著那個男人說: 「你要花時間照顧他, 難道你不需要工作嗎? 」「我已經把工作辭掉了, 為了陪他走完最後這一段日子, 我只有這麼做. 」他的回答聽起來雖然是無奈的, 語氣卻流露著憐惜與堅定.我放下手上的筆, 慢慢地對他說: 「如果只是朋友, 有必要如此為他犧牲自己嗎? 」他瞧見了我眼裡的試探與質疑, 便將頭別了過去, 低聲地說: 「為了他, 什麼都值得....」我知道自己已經踰越了身為一個醫師應該有的問話尺度, 眼見他始終不肯明說自己和病人的關係, 也只好轉移話題告訴他: 「你去幫他收拾一下東西吧! 我下午再到病房看他. 」他起身又向我道謝, 我連忙跟著站起來回禮, 然後目送他離開.我看見他的背影是疲憊的, 面對癌症, 累的不只是醫護人員和病人, 還有照顧病人的家屬, 尤其像這個男人, 雖然名份上只是一個朋友, 卻心甘情願地挑起照顧癌症末期病患的責任.在醫院工作久了, 難免會失去某些被感動的能力, 可是, 在我親身見到、聽到那個男人對於郭書泓的關懷之後, 我的心裡竟然也有些部份被牽動, 儘管, 他們只是一對同性戀人.時序很快就由夏天轉為秋天, 郭書泓轉到 C709 病房也快兩個月了.他的病況還算是穩定, 以一個癌症末期的病人而言, 往往是很快地變得虛弱, 甚至因為癌細胞轉移而陷入昏迷.郭書泓除了直腸一半都被癌細胞占據之外, 他的鼠鼷部淋巴結也發現了癌細胞的轉移, 然而或許是轉了病房所帶來的心理作用, 他一直呈現著清醒而愉悅的神情.那個男人也總是天天在醫院陪著他, 每次我巡病房時, 也總不忘記遠遠地向我點頭致意.有一天, 當我走進 C709 病房時, 只看見郭書泓獨自坐在床上發呆, 直到我走近, 他才發覺了我的出現.「啊! 羅醫師你來了啊! 」他連忙躺下, 順勢將右手伸進被單裡面.我一眼瞧見他身旁的點滴瓶仍是八分滿, 液體沒有滴下的現象, 就翻開被單指著他的右手腕說: 「怎麼自己把針頭拔掉了? 」他低下頭來撫摸著自己手腕上的針孔, 告訴我: 「我不想再做化學治療了. 」「為什麼? 」這種病人我見多了, 卻還是必須瞭解他們抗拒接受治療的動機.「已經治療這麼久, 也沒有再惡化的跡象, 所以我想, 沒有再做化學治療的必要了吧! 」他天真地回答我.我拍拍他的肩膀說: 「可是你的體內還有癌細胞的存在啊! 我們需要幫你把癌細胞都殺死才能停止治療吧! 」「成天待在病房裡打針吃藥, 我都快悶死了. 」他又找了另外一個理由.「如果覺得悶, 那可以請你的朋友陪你到醫院的後花園走走嘛! 」我拉著他的手, 又將針頭接了上去.他沒有反抗, 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的動作, 過了一會兒, 才說: 「我已經叫他不要來陪我了. 」「跟他吵架了嗎? 」我撕下一截膠帶將針頭固定在他的手臂上.「沒有. 」他說了聲謝謝, 又接著說: 「我只是希望他不要為了陪伴我, 就不去工作. 我跟他說, 等我病好了之後, 還要跟他過下半輩子, 所以要他賺點錢好養活我們兩個呀! 」他的嘴角揚著一絲笑意.我坐在床沿, 問他: 「他只跟我說你們是朋友而已, 你怎麼反而敢這麼直接說要跟他一起過下半輩子呢? 」他笑了笑, 告訴我: 「我不怕別人知道我是同性戀, 他也不怕, 他只是擔心你們會因為知道我是同性戀而對我有差別待遇. 」「喔! 原來是這樣子. 」我想, 我可以瞭解那個男人的細心與顧慮.「我跟他在一起已經有兩年了. 」郭書泓看著那個男人留在旁邊櫃子上的煙盒說..「那時你還不知道自己得了直腸癌? 」我記得病歷上記載著他第一次到胃腸外科求診的時間是半年前.他拿起煙盒把玩著說: 「不知道, 是他年初發現我上完廁所後有血絲, 才叫我來做檢查的. 」他笑著說: 「我自己都不知道衛生紙上沾有血跡. 」又是一個未能即早發現的病例, 我歎了一口氣說: 「你都這麼大了, 還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我想, 我一直都蠻依賴他的吧! 不過以後不可以再這麼依賴他了, 我要做一個成熟的男人陪他過一生. 」說著他又對著煙盒傻笑了起來.「你還在唸書不是嗎? 」我記得他以前說過他是大三的學生.「嗯....可是一住院也只好休學囉! 你看, 拖累了自己的學業, 也連累了他的工作. 」郭書庭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遺憾.「你今天叫他出去找工作, 他就真的沒來陪你嗎? 」我問.他頑皮地扮了一個鬼臉, 告訴我: 「他才沒有這麼聽話咧! 我猜他現在一定是去仁愛之家看我爸爸. 」我一聽, 突然更欽佩那個男人為郭書泓所付出的一切, 為了自己所愛的人, 不僅寧可放棄工作, 陪在他的身邊, 甚至還要代他探視他那中風的父親.人說, 久病無孝子, 難道同性戀者對於感情所做的犧牲更遠遠超過於異性戀者嗎? 我見過太多對於長期臥病在床病人不聞不問的家屬, 卻是頭一遭知道有人會了一個法律上不予承認關係的愛人去做這麼多事. 看來, 我必須重新調整對於同性戀的觀感了.「他對你這麼好啊? 真是難得. 」我附和著說.「才不呢! 每次叫他戒煙, 他都不聽, 還嫌我囉唆; 沒事就穿著內衣跟拖鞋亂跑, 一副沒氣質的樣子. 」他又偷偷地跟我說: 「告訴你喔! 我跟他認識的時候, 他還在當兵, 你也知道的嘛! 軍人都是滿口三字經的, 他也不例外, 實在受不了他. 」雖然他嘴裡數落著對方的不是, 表情卻是如此滿足, 我看得出來, 郭書泓也深深愛著那個男人.「看你這麼嫌他, 那你怎麼會跟了他兩年? 」我揶揄著他說.他嗤嗤地笑了起來: 「哎呀! 嫌歸嫌! 有人要我, 我就很偷笑了嘛! 」他得意地告訴我: 「不過當年是他先追我的唷! 呵呵! 」門外傳來拖鞋啪啦啪啦的聲響, 我們不約而同地把頭轉過去看, 原來是那個男人回來了.他發現我坐在郭書泓的病床上, 顯得有些錯愕, 我連忙起身對他說: 「剛剛過來巡病房, 就順便跟郭書泓聊了一下子. 」「跟羅醫師聊天很愉快喔! 我剛剛在跟他談你耶! 」郭書泓伸手拉著那個男人,這個舉動更讓他尷尬起來.我走向他, 按著他的肩膀說: 「你放心! 我不會對他有差別待遇的. 」說完又向躺在病床上的郭書泓眨了眨眼.那個男人顯然瞭解是怎麼一回事, 釋然地對我笑了笑, 然後握了握郭書泓纖弱的手掌說: 「又在跟羅醫師說我的壞話啦? 」「嘿嘿! 不告訴你! 」郭書泓也對我眨了眨眼.我看著病房裡的這一幕, 不知怎麼地, 覺得心裡暖暖的, 似乎秋天的陽光仍然依依不捨地逗留在這陰鬱的醫院裡.「不可以再偷偷拔掉針頭囉! 為了你自己, 也為了他. 」我故意板起面孔嚴肅地告誡著.「啊! 羅醫師你出賣我! 」郭書泓半開玩笑半惶恐地說.那個男人知道了郭書庭偷拔針頭的事情後, 皺了皺眉頭. 郭書泓見狀趕快說: 「以後不會了啦! Trust me! You can make it! 」仍是一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模樣.我搖搖頭, 或許這個小男孩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已進入末期, 才會活得如此輕鬆自在吧! 這樣也好, 我想, 總比其他病人愁雲慘霧地拖垮所有人來得好.那個男人送我走到病房門口, 他隨手將房門半掩著問我: 「書泓現在的情況怎樣? 你沒有告訴他什麼壞消息吧? 」「還是老樣子, 不過我沒跟他說出實情, 看他今天心情這麼好, 實在很難想像他已經進入末期了. 」我低著頭在郭書泓的病歷上寫著: Pleasant behavior but int-errupt the chemical Tx spontaneously once .「羅醫師! 他....他還有多久的日子? 」那個男人鼓起勇氣問我.我雙手一攤, 擺出一個不知道的表情, 對他說: 「看看他的意志力能幫他撐多久吧! 這些治療其實做與不做, 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但是我還是建議他繼續, 至少, 讓他覺得我們對他還充滿著希望. 」他歎了一口氣, 下意識便又掏出口袋裡的香煙叼著.我指了指牆上大大的禁煙標幟給他看, 他才又將香煙放回煙盒裡, 向我點點頭,便又推門進了病房裡.當科內 CR 在十月底的某一個深夜打電話將我叫醒, 我知道, 該來的終於要來了.「打電話跟血庫調 RH 陰性A型血袋 1000c.c. 快! 」我換上了手術衣, 戴上手術帽, 再熟練地將口罩綁好, 科內 CR 和實習醫師已經刷好手在開刀房外面等著我..「羅醫師! 全身麻醉已經完成. 」麻醉科值班醫師隔著口罩發出有點模糊的聲音。我看著此時平躺在手術檯上的郭書泓, 面色蒼白, 他的頭髮早已因為化學治療而掉光, 現在全身上下可見到的, 只有插在嘴裡的呼吸管, 以及兩隻手腕上的點滴針頭. 應該早就習以為常的畫面, 看在我眼裡, 卻有些不忍.他的胃部也有癌細胞的出現了, 在右下方穿孔造成內出血, 我瞄了一旁的麻醉機, 血壓 75/40, 已經相當低了, 脈搏 125/min, 快得有點離譜, 連全身麻醉劑都無法將他的脈搏降低, 看來出血相當嚴重.我當機立斷, 決定將整個胃切除.「真的要這樣做嗎? 」科內 CR 一手拉鉤, 一手將手術刀遞過來給我.「嗯....已經轉移到胃了, 如果只切一小塊, 沒多久還是會再出血的. 」手術檯頂端的燈光很耀眼, 照得我手上那一把手術刀閃閃發光.「縫線! 3O! 」切除了穿孔的胃, 我在血肉模糊中將他的食道與小腸接合, 幸好小腸還沒出問題, 否則這條命絕對保不住了.我又轉頭看了一下麻醉機, 血壓 95/60, 大量輸血已經發揮作用了, 脈搏則還是很快, 可能是麻醉劑開始消退之故.照例, 在手術結束之後, 我要向病人家屬說明病情. 在恢復室外面, 那個男人正坐在椅子上, 頭埋在兩臂之間, 地上散落著幾根煙蒂.我走到他的面前, 告訴他: 「沒事了, 只是胃出血.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我, 仍是面無表情地, 低聲地說了: 「謝謝! 」「不過胃切除掉了, 因為有癌細胞轉移造成穿孔, 所以以後他只能吃流質的食物. 」我看見在他身旁的座位上面, 放著兩罐荔枝罐頭, 拍拍他的背說: 「打成果醬吧! 他喜歡吃荔枝對嗎? 」他提著那個裝有荔枝罐頭的紅白相間塑膠袋, 點著頭, 疲倦地走向恢復室.冬天的腳步來得很快, 不多時, 戶外的溫度已經降到二十度以下了.在一次例行的巡房過程中, 我對那男人說: 「可以的話, 用輪椅推他到醫院的後花園逛逛吧! 但是千萬記得幫他蓋上毛毯. 」那個男人的話仍然不多, 只是點點頭, 然後轉頭看著一旁熟睡著的郭書泓.「他好瘦....」我抓起郭書泓的手臂端詳著.那個男人彷彿記起了什麼, 憐愛地撫摸著他的額頭說: 「他以前沒有這麼瘦, 如果不是因為得了這個病, 他本來應該可以在區運拿到獎牌的. 」「區運? 」我疑惑地看著那個男人.「嗯....他從高中就一直是游泳校隊, 上了大學以後, 雖然不是唸體育系, 游泳成績卻是全校數一數二的. 」男人說著, 眼睛也閃著為郭書泓感到驕傲的光芒.我很難將此刻這個臥病在床、骨瘦如柴的病人, 與一個身手矯健的水中蛟龍聯想在一起, 只是應了一聲, 轉過頭去看著點滴瓶裡的液體.「羅醫師!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男人又打破了沉默問我.我苦笑了一下, 明知道每個癌症末期病患的家屬都關心這個問題, 但是現代的醫療科技仍然無法提供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你相不相信宗教信仰? 或是一些心理治療的理論? 」我反問著對方.那個男人看了我一眼, 告訴我說: 「這些都試過了. 」我想也是吧! 只要是有一點點的希望, 對於垂死的病人而言, 都有可能是帶著一線生機的浮木.「他還有沒有什麼未完成的願望? 」我扶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他跟我說過, 這一輩子都還沒坐過飛機, 希望以後可以跟我一起出國去玩. 」他指了指郭書泓脖子上繫著的那個小飛機墜子對我說.我搖搖頭, 從鼻子呼出一口氣: 「你知道的, 以他目前的狀況來看, 並不適合做長途旅行. 」男人咬著下唇, 然後說: 「我知道. 」「他還有沒有其他的願望? 」我又看著眼前閉著雙眼的郭書泓, 才發覺他的睫毛好長, 好漂亮.那個男人想了一會兒, 又握住郭書泓的左手, 緩緩地告訴我: 「他還有一個願望. 」就在 C709 的另一床病人因為腹膜炎併發菌血症而過世的第二天, 我在醫局的辦公桌上發現一個有著折痕的紅包袋. 打開來看, 是一張西卡紙, 粗粗斜斜的字跡寫著:
我抬頭看了看牆上掛著的月曆, 還要再過三天才到, 心裡盤算著下班之後到百貨公司買份禮物送給他們.隔壁桌的莊醫師湊過頭來看: 「什麼啊? 兩個同性戀要在我們病房舉行婚禮? 這太誇張了吧! 」說實在的, 如果不曾負責治療郭書泓這個 case 的話, 我八成也是以一種異樣的眼光將同性戀者的婚禮視為一樁鬧劇. 可是, 我見識到了這兩個男人之間互相需要的真情流露之後, 雖然無法反求諸己地感受到那種感情, 卻可以理解這場婚禮對於郭書泓的意義有多麼重大了.一旁的侯醫師也附和著問我: 「小羅! 你不會真的去吧? 」我沒有理會這兩位內科前輩的言語, 逕自打電話到護士站給護理長: 「阿長! 我是 GS 的羅醫師, 妳這幾天先不要遷新病人到 C709 , 等過了下週三以後再說. 」莊醫師有些不悅地質問我: 「你讓那個同性戀佔床佔那麼久也就算了, 幹嘛連另一床也叫 nurse 空下來? 你想讓他們把 C709 當成洞房啊? 這種事傳出去不被其他醫院當成笑話才怪. 」我仰起頭注視著一手插腰, 一手按在我桌面上, 兩邊眉毛幾乎擠成一團的莊醫師, 突然覺得平日笑得像彌勒佛的他, 此時看起來真是非常面目可憎.原本坐著的侯醫師也站了起來: 「小羅! 你很有正義感, 你也非常有愛心, 這我們都知道, 可是你知道其他人會怎麼想嗎? 他們會以為你也是同性戀, 不然幹嘛如此包庇那兩個同性戀. 為了你自己, 為了大家好, 你幫他們辦轉院算了. 」我轉過頭來看著侯醫師, 這位平日讓我十分敬重的醫界前輩, 怎麼現在倒覺得他像是一隻虛偽的黃鼠狼.「他是我的病人, 請尊重我自己的 order. 」我將那張簡陋的喜帖塞進襯衫的口袋裡, 然後起身將椅子推回原位: 「我先下班了! 你們慢聊. 」兩位醫師僵在原處, 張口結舌地看著我離去, 他們的表情, 現在想起來仍十分可笑.星期一的晨會之後, 我先到病房探視郭書泓, 才早上九點鐘, 他已經醒著坐在輪椅上向我揮手打招呼了.「哇! 今天這麼有精神啊? 看你穿成這樣子, 要出去玩嗎? 」我檢視了他的護理記錄表, 體溫、排便都還算正常, 鼻胃管餵食也都照常進行.「我今天要帶書泓到後花園走一走. 」話不多的那個男人從廁所走出來, 拿了一個臉盆裝了半盆水, 又小心翼翼地把從熱水器裝來的熱水倒進臉盆裡.因為插著鼻胃管, 體力也還蠻虛弱的, 郭書泓講起話來吃力而含糊, 他問我: 「羅醫師有收到喜帖嗎? 」「有啊! 恭喜你們喔! 明天我一定會準時參加. 」我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嘿!我還順便幫你們洞房花燭夜準備了一個神秘禮物唷! 」那個男人細心地拎著一條毛巾, 又伸手試探了一下水溫, 然後拿著溫熱的溼毛巾要幫郭書泓擦臉.郭書泓說了一聲: 「我自己來. 」隨手抓著毛巾在自己臉上胡亂地擦著, 並好奇地問我: 「是什麼禮物啊?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還有, 今天先送你一個禮物. 」我又神秘兮兮地對著他笑..男人接過郭書泓手上的毛巾, 在臉盆裡清洗了一下子, 又擰乾替他仔細地擦拭一遍.我示意郭書泓先躺回病床上, 他和那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我, 我則是請護士拿來手套和酒精綿, 對他說: 「今天可以先幫你拆掉鼻胃管了. 」兩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郭書泓更是立刻乖乖地躺好靜候我的動作.抽出了鼻胃管, 郭書泓有些不習慣地咳了幾聲, 身邊的男人體貼地輕拍著他的背. 郭書泓馬上俏皮地說: 「哈哈! 真好! 講話不會再大舌頭了. 」說完馬上又爬起來, 坐到輪椅上去準備出門, 那個男人也收拾好了盥洗用具, 為他蓋上一條毛毯.「對了! 你今天送我的禮物是拔掉鼻胃管, 那明天的禮物呢? 哇哇哇! 不會是想拔掉我的寶貝吧? 」郭書泓嘻嘻哈哈的笑聲, 讓我寬心不少, 本來還擔心他熬不過這個冬天呢! 看來他的生命力還很旺盛.我陪著他們走到後花園, 寒流過後的草地上, 有幾個病人在家屬的陪伴下緩緩地散步著, 還有兩個小孩坐在花園裡的鞦韆上頭興高采烈地玩耍.郭書泓的頭上戴著一頂紅色鴨舌帽, 是為了遮住已經沒有頭髮的頭顱.「我也想玩盪鞦韆! 」他回頭對那個男人說, 臉上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二十一歲的他, 仍是如此地稚氣.男人有些遲疑, 轉過頭來等待我的允諾, 我點點頭, 他就扶著郭書泓坐上了鞦韆.郭書泓搖晃著雙腿, 想讓鞦韆也像其他兩個小朋友那樣盪得又高又快, 奈何長期臥床的雙腿使不出力量來, 怎麼用力都只能讓鞦韆輕微地搖擺一兩下.那個男人二話不說, 走到郭書泓背後, 低聲地囑咐他坐穩, 然後推著鞦韆上的他搖擺了起來.兩個小朋友和郭書泓, 三個鞦韆前前後後交錯地晃盪著, 小朋友注意到了旁邊戴著帽子的郭書泓, 互相指指點點地邊盪鞦韆邊說悄悄話.郭書泓在身後男人的推力下, 鞦韆越盪越高, 一陣風吹來, 他頭上的紅色鴨舌帽居然被吹落了.「啊! 禿頭和尚! 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小男孩跳下鞦韆追逐那頂隨著風而滾動的帽子, 另一個則是大聲地笑鬧著.我以為那個小男孩是要將帽子追回還給郭書泓,沒想到他將帽子拿在手裡, 跟另一個小孩互相追逐嬉鬧著.「給我! 給我! 」個子較矮的那個小男孩跟在後面跑.「嘿嘿! 拿不到! 拿不到! 」跑在前頭的男孩子右手高舉著那頂紅色鴨舌帽, 繞著鞦韆四周跑.我們三個大人都停止原本的動作, 靜靜地看著兩個小男孩追逐的畫面.矮個子的眼看是追不上了, 倚在鞦韆欄桿上喘著氣, 一抬頭, 看見那個男人脫下身上的外套裹在郭書泓的頭和脖子, 深怕沒戴帽子的他著涼了.「小叔叔! 你生病了嗎? 這個大叔叔對你好好唷! 」小矮個兒走近郭書泓的身邊.對呀! 大叔叔是小叔叔的老公嘛! 」郭書泓摩仿著他的口吻頑皮地對他說.「那你是大叔叔的老婆囉? 」小男孩指指僅著一件長袖衛生衣的那個男人.「對呀! 明天小叔叔就要跟大叔叔結婚了唷! 」郭書泓瞇著眼睛對小男孩笑著點頭說道.男人擔心童言無忌會說出什麼話來刺傷郭書泓, 正打算制止這場對話, 小男孩卻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易開罐的拉環, 放在郭書泓的手中, 對他說: 「大叔叔的手上沒有戴戒指耶! 這個給你, 你是他的老婆嘛! 應該幫他戴上戒指唷! 」見到這個小孩子振振有辭的口氣, 男人先是一怔, 之後則開懷地笑了起來, 摸摸小男孩的頭說: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可以當你們的花童嗎? 」小男孩彎下腰來拔了一棵蒲公英握在手中: 「還有陳宗正也可以當你們的花童喔! 」轉頭便對著躲在一旁拿著鴨舌帽的那個男孩大叫: 「喂! 過來啦! 這兩個叔叔明天要結婚耶! 我們來當他們的花童吧! 」拿著帽子的孩子怯生生地走過來, 對我們幾個人望了望.小個子的男孩一把搶過那頂帽子交給郭書泓, 還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斥責著較大的男孩子: 「這個小叔叔生病了, 你怎麼可以搶他的帽子呢? 」身為大人的我們聽見這些對白, 不禁芫薾.「你剛剛喝的那一罐舒跑的拉環呢? 給我. 」小個子跋扈地命令著大個子.大個子連忙將手遮住外套的口袋, 倒退了幾步說: 「不行! 這個再來一罐是我的, 你自己還不是有一個, 幹嘛拿我的? 」「我的已經給小叔叔當戒指了啦! 現在大叔叔沒有戒指, 你的給他. 」小個子伸手便要取那大個子懷中的易開罐拉環.「不要....」大個子急得快哭出來了, 小個子卻仍然抓住他的手不放.「給我! 不然下午我要告老師說你早上搶一個生病叔叔的帽子. 」小男孩顯然使出了殺手鐕, 大個子只好乖乖地交出那只拉環, 臉上的表情真是悲悽.郭書泓見狀, 從頸子上將那個有小飛機墜子的項鍊脫下來, 拿給一臉悲傷的男孩: 「我這個跟你換, 好不好? 」大個子這才破涕為笑地點點頭, 接下了那條鍊子. 郭書泓又歪著腦袋想了想, 掏出口袋裡的鑰匙圈, 費力地將鑰匙拆下來, 然後對小個子的男生說: 「這個鑰匙圈給你, 謝謝你的戒指. 」我知道那個飛機墜子是郭書泓珍愛的一個紀念物, 此刻他卻轉手送給一個陌生的小男孩. 那個男人低聲地問他: 「那不是你第一任 bf 送給你的? 不會心疼嗎? 」郭書泓笑著搖搖頭, 眼底卻彷彿隱藏著無限的感慨與遺憾. 我無法分辨他的遺憾是來自對於一份無緣的情愛, 抑或是為了自己來日不多的生命.「你們明天幾點吃喜酒? 我可以帶我爸爸媽媽一起來嗎? 」小個子收下了鑰匙圈, 還天真無邪地問郭書泓.「我們明天晚上六點在醫院結婚, 可是小叔叔生病, 肚子痛痛, 所以明天不能吃喜酒. 」郭書泓摸摸自己的肚皮說.大個子一聽說沒有喜酒吃, 在一邊直嚷嚷不要當花童了, 小個子則是嘟著小嘴說: 「不行耶! 明天六點我要和陳宗正去補心算, 不能看見你們結婚了, 怎麼辦? 」說著突然轉頭問我: 「伯伯! 你會去參加叔叔他們的婚禮嗎? 」「我會去的. 」我點著頭告訴他, 也讓郭書泓和身邊的那個男人知道我的決定.「伯伯! 那你會帶你的老公一起去囉? 」小個子又接著問.這個問題讓我啼笑皆非, 我只好告訴他: 「伯伯喜歡女生, 所以沒有老公. 」大個子聽見又嘟囔著說: 「怎麼叔叔喜歡男生, 伯伯卻喜歡女生呢? 好奇怪. 」「哎唷! 你管那麼多幹嘛? 喜歡男生和喜歡女生還不都一樣? 只要互相喜歡就好了嘛! 」小個子用力地跺了大個子的腳: 「真笨! 」大個子哀叫了一聲, 連忙把腳縮回去, 小個子又一本正經地告訴郭書庭: 「小叔叔! 明天我們不能參加你們的婚禮, 可是今天回去我會跟耶穌禱告, 請祂賜給你跟大叔叔神奇的力量, 讓你們結婚每天都很快樂. 」大個子還有意見: 「可是我家是拜觀音, 不拜耶穌耶! 」「大笨蛋! 我回去跟耶穌禱告, 你回去也跟觀音拜拜嘛! 請祂們一起祝福小叔叔跟大叔叔呀! 」小個子瞪了大個子一眼.「喔....原來耶穌跟觀音也是好朋友啊? 」大個子又接著問.小個子被大個子問得煩了, 別過頭去不理他.「好了! 我們該回去了. 」那個男人見風勢有點強, 怕郭書泓受了風寒, 便提議回病房休息.「伯伯再見! 大叔叔再見! 小叔叔再見!」兩個小孩揮舞著雙手向我們道別.「謝謝你們囉! 小朋友再見....」郭書泓也模仿他們的口吻跟他們說再見.那個男人將郭書泓推進電梯裡, 我也打算回到醫局處理一些公文.在電梯裡, 男人有些感歎地說: 「在兒童的世界裡, 愛男生和愛女生, 都是一樣的愛與尊重, 為什麼在成人的世界裡, 不同性別的愛卻有差別待遇? 」我搭不上話, 只好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儀容, 郭書泓卻開口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們結婚這件事很像一場兒戲? 」說著, 手裡又把玩著那兩個易開罐拉環.「你在跟我說話? 」那個男人問他.「嗯....」郭書泓將其中一個拉環套在自己的手指上, 又拿了下來.「剛剛跟那兩個小孩子談起結婚的事, 突然覺得我們好像在扮家家酒, 我幫你戴上戒指, 你幫我戴上戒指, 再來呢? 我們能一起生活一輩子嗎? 」郭書泓仰頭看著對方.噹的一聲, 七樓到了, 電梯的門也隨之打開, 那個男人沒說什麼, 只是靜靜地向我點了個頭, 便又把坐在輪椅上的郭書泓推回病房.我獨自搭著電梯上了八樓, 也回到醫局裡坐下.「你說你有一隻可愛的小狗, 總是埋怨你不懂得照顧牠; 又說你有一間美麗的廚房, 卻從來沒有飄過飯菜香....」醫局裡的收音機不知是誰忘了關上, 正播著「求婚」這首歌曲.我靜靜地聽這首輕快的音樂, 心裡則是沉思著, 結婚典禮只是一種人際關係的開端, 郭書泓說的對, 互相戴上戒指之後呢? 應該就是像歌詞所描寫的, 一起經營一個家的感覺吧!同性戀者爭取同性婚姻合法化, 之後呢? 如果他們要的只是一紙結婚證書, 和法律上的承認, 那麼就算婚禮上的賓客再多, 社會上的祝福再熱烈, 終究不過是一場兒戲罷了.郭書泓沒有多少日子了, 我很清楚, 那個男人也很清楚, 至於郭書泓呢? 或許,他也有所預感吧! 倘若他們真的結婚了, 也得到少部份人的承認, 然而, 他們恐怕也只有很短的時間相處, 在這一段時間裡, 他們會有正常的家居生活嗎? 不可能, 除了獲得一個名份之外, 郭書泓的病不會因此痊癒, 那個男人照顧他的辛勞不會因此減輕, 周遭的人更不會因此而改變對於同性戀的觀感.我敲敲自己的頭, 想得太多了, 對於個人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一向靜觀其變.傍晚五點半, 是我的下班時間, 今天是郭書泓和那個男人的大喜之日, 我已經答應要參加他們的婚禮, 還允諾為他們證婚, 所以打著一條大紅的領帶, 走進了 C709病房.看來他們最後還是沒有悔婚, 兩個人穿戴整齊地坐在床上等我. 郭書泓換上一身白西裝, 瘦弱的骨架稱不起那一身布料, 顯得有些突兀, 那個男人則是一改汗衫、拖鞋的裝扮, 穿著一套便宜的黑色西裝, 他的身材將那套平凡無奇的衣褲呈現出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精神煥發.「恭喜恭喜! 這是給你們的新婚賀禮. 」我幫他們帶來一個果汁機.「呵呵! 原來羅醫師你說的神秘禮物就是這個啊? 」羅書泓愉快地收下了那份禮物.我對他眨了眨眼睛, 說: 「當然不只這一項囉! 果汁機是方便你吃東西用的, 我要送你的神秘禮物既不能吃也不能用, 但是可以讓你舒服很多. 」羅書泓和那個男人對望了一眼, 並不是很清楚我的意思.我走到羅書泓的身邊, 從口袋掏出一塊酒精棉花, 將他手臂上的 IV set 拆了下來. 「你的化學治療到此暫時告一段落, 不久就會長出頭髮, 而且明天可以出院回家了. 」我笑著告訴他.「羅醫師....」那個男人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伸手示意打斷了他的話.我將臉上原本的笑容收斂起來, 嚴肅地對他們說: 「化學治療是一個階段性的作用, 我們已經做了好幾個週期, 接下來, 必須要靠郭書泓體內的白血球和抗體來幫他對抗癌細胞, 不能繼續依賴化學治療. 」郭書泓沒有說什麼, 他仍是仰著頭聽我說下去.「而且今天你們結婚之後, 應該要有更多的時間共同經營一個家. 雖然其他人還無法認同你們的婚姻關係, 可是, 希望你們能夠先認同你們自己, 從下一刻起, 郭書泓和林鼎蔭就是一體兩面的生活共同體.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八股, 不過, 我還是要在這邊說, 結婚典禮是將原本不相干的兩個人集合在一起生活, 從此以後, 兩個人要互相遷就, 互相照顧, 把對方當做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我嚥了口水, 接著說: 「郭書泓的病還沒有好, 以後情況可能會變好, 但有更大的可能性變壞, 對於你們來說, 結婚這項儀式不僅僅是對於社會認同的一項挑戰, 更是對於你們如何面對病痛的一項考驗. 如果你們都認為準備好了, 我現在就為你們證婚. 」郭書泓低下了頭, 思索著我剛才所說的一大段話, 對他來說, 他要考慮的現實問題已經不單單是癌症纏身的痛苦了, 還包括以後如何利用自己有限的精力來維繫一份家庭的感覺.他有些猶豫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吞吞吐吐地對我說: 「也許我需要再考慮一下....」那個男人旋即打斷了他的話: 「不用考慮了, 我們已經考慮了兩年還不夠嗎? 」並且轉過頭來, 以一種堅定的口氣告訴我: 「羅醫師請你幫我們證婚吧! 」「可是....」郭書泓搓著手掌, 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護理長推開病房的門, 手裡還捧著一束花, 是紫玫瑰和白色鬱金香紮在鵝黃色的棉紙裡, 看起來十分別緻. 她看見我們三個人,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指著手錶說: 「對不起, 我遲到了嗎? 」「沒有, 妳來得正是時候, 郭書泓可能需要妳的經驗談唷! 妳結婚前一刻, 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我微笑地問這位已經有兩個孩子的護理長.她想了一下, 開口對我們說: 「大概是對於未來家庭生活的突發恐懼症候群吧!」我點點頭, 又伸手拍拍郭書泓的肩膀.「就好像你要參加考試一樣, 還沒拿到考卷以前, 心裡七上八下地擔心會考些什麼題目. 等你開始作答之後, 可能有些題目會讓你束手無策, 但是一定也有些題目是你拿手的. 我們不要求一百分, 但一定要盡力考到及格, 不是嗎? 」護理長彎下腰來, 和藹可親地告訴郭書泓.他緊閉著雙唇, 八成還在猶豫些什麼. 那個男人見狀, 就蹲在他的旁邊, 握住他的手, 看著他的眼睛說: 「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一百分的男人, 可是我會努力做到讓你滿意, 而你, 也有能力做一個令我滿意的老伴. 答應我, 我們結婚吧! 」郭書泓轉過頭對他笑了笑, 還是不置可否.那個男人又對他說: 「還記得嗎? 第一次見到你, 是在太陽帝國, 你一個人坐在靠近舞臺的那一桌喝酒, 那是我剛失戀的第三天吧! 我和一個同梯的併桌過去跟你坐在同一桌, 你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我說, 雖然我不認識你, 可是我覺得你長得很好看. 」郭書泓羞怯地說.「嗯....當時你會料到我們可以在一起這麼久嗎? 」男人問他.他搖搖頭, 雙頰還留著剛才泛起的紅暈.那個男人輕拍著他的手說: 「結婚也是一樣, 沒有人能夠預料未來會怎麼樣, 但是, 總要親自去面對, 才會知道以後的路是如何, 對不對? 」郭書泓點點頭, 我想, 答案也即將揭曉.「我要的不是一個天天陪在我身邊的人, 而是一個讓我能夠時時刻刻把他放在心裡的人, 兩年來, 你做到了, 以後, 你一樣也做得到, 嗯? 」那個男人將郭書泓胸前歪斜的領帶拉正.郭書泓低頭看著那個男人為他整理儀容的雙手, 他緩緩地說: 「為了照顧我, 讓你辛苦了. 」「因為你值得. 」男人淺淺地笑著, 我這才發覺原來他的右臉頰有一個酒窩.「那麼, 可以開始了嗎? 」我清了清喉嚨, 拿起為他們準備好的一張結婚證書.「等一下! 我有意見! 」護理長突然出聲, 使得在場的我們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她俏皮地把花束遞到郭書泓的手中, 說: 「這是給你的, 祝你們新婚快樂. 」郭書泓收下了那一束花, 捧在手裡向我點頭.「現在, 林鼎蔭先生, 你願意和郭書泓先生結為連理, 和他相守一輩子, 無論他遇到任何困難, 都無怨無悔地陪伴著他嗎? 」我覺得自己偃然像是一位牧師.那個男人轉過頭看著郭書泓, 堅定地說: 「我願意. 」我也轉頭看著郭書泓問: 「郭書泓先生, 你願意和林鼎蔭先生結為連理, 和他相守一輩子, 無論他遇到任何困難, 都無怨無悔地陪伴著他嗎? 」「我願意. 」他捧著那束花, 用力地點著頭回答.「在場有其他人反對這兩位新人結為連理的嗎? 」我故意模仿電影情節地左右環顧了一番, 護理長強忍著笑, 輕輕地搖著頭.「這樣子的話, 請兩位新人交換戒指. 」我也微笑地看著大家.郭書泓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戒指, 那是先前一直戴在自己手上的銀戒指, 聽他說是他考上大學時, 父親送給他的賀禮.男人伸出左手, 讓郭書泓將銀戒指套在他的中指上.接著, 那個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只小盒子, 是一個紅色的絨布盒, 他一打開, 我們都看見裡面有一個閃閃發亮的金戒指, 上面鑲著一架小小的飛機.「啊....」喜歡飛機的郭書泓看見了, 驚歎地發出了聲音, 眼角也微微地濕潤.那個男人執起他的手, 把戒指也套進他的中指, 這一刻, 郭書泓終於忍不住哭了, 眼淚從他的兩腮滑落到下巴, 又滴在他的白色西裝上.我正想掏出手帕遞給郭書泓, 護理長卻伸手制止了我的動作, 我會心地一笑, 看著那個男人用手背擦去郭書泓臉上的淚痕, 我心裡也充滿了感動, 於是低聲地告訴他們: 「我宣佈你們正式結為連理, 現在新郎可以獻吻了. 」男人用感激的眼神向我示意, 然後彎下身去, 吻在郭書泓還殘留著一滴淚水的雙唇.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兩個男人接吻的畫面, 竟然也是一種幸福與美的場景, 我和護理長相視而笑, 不動聲色地離開 C709 病房, 為他們關上了房門.一個月後, 我記得是午後時分吧! 懶洋洋的我獨自走到後花園散步, 遠遠地, 看見一個戴著紅色鴨舌帽的年輕人坐在鞦韆上, 旁邊的鞦韆也有一個男人, 是一個身材較為壯碩的漢子, 站在鞦韆踏板上面, 兩個人輕盈地前後交錯擺盪著.我再向前走近幾步, 看出來是郭書泓和他的那個男人. 我沒有驚動他們, 只是站在花架下欣賞他們臉上的笑容.一陣風吹來, 郭書泓頭上的帽子被吹落了, 向我的方向滾來.我正要低頭撿起那頂鴨舌帽, 卻聽見郭書泓嘻嘻哈哈的笑聲, 一抬頭, 看見他頭上已經長出短短的黑髮, 依然瘦弱的他, 大聲笑著撫摸自己青青刺刺的頭皮, 那個男人也笑了, 跳下鞦韆擁抱著他.放眼望去, 枯黃的草地和斑駁的鞦韆架, 是冬季裡典型的蕭瑟.可是, 我永遠記得那頂紅色鴨舌帽, 還有, 在凜凜寒風中, 努力地開出一片燦爛的, 聖誕紅..